一
“揽月·桦逐清波——”
胧壶送璧，簌谣唱晚，明月将那林立于溪涧若入云天的峰柱投影山林，绝巘迎松相眺，落泉鸣蝉恰和。少女立于石柱之上，由虚空中幻生利刃，朝远处同立于柱顶的男人劈去，一道月色的涟漪由她绽开。剑光斩木，尽于林霏。她身体前倾，握住剑柄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蓦地，男人闪身至少女身旁，“你还好吗？”
少女喘了几口气，直起身，利剑化风。
“我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那股力量，可是又无踪迹可寻……这，真的是母亲留给我的……”少女轻声道。
男人微笑道，“我说过，这要你自己去解答。前面的路很危险，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喘息的刹那，她瞥见绝壁上成簇蓬生的藤草，于此石缝高崖之间蔓延不屈浓夜的幽蓝，仿佛在企望远洋之客的到来，倾其一生，花开叶落。她知道自己是有一份采撷自夜空的力量的，她知晓母亲的故事已有多日，可传说中的虚以藤可曾予离岛的祖辈见过巨兽的真容？岁月已去，岩刻故痕，幽藤还在倔强地等候，正因未见巨兽，未见结局，旅途才不断延续。
幽蓝匿霭，少女恢复了力气，“我们继续吧。”
二
淞轩亚辰市砚棠区陌图寺。
“嘿——”
“呀——”
庭院一角的瀑布前，一老一少各持一把木剑。少年一跃而起，抡紧剑柄尽力朝老者劈下，后者却似不费吹灰之力，以剑背相抵，推得少年后退几步。
“怎么，终于有空来和我比试了？”颜漓·伊詹彼亚抹去额前的汗水。
图蒙抬头，阳光由外公轮廓边射进他的眼眸，他向一旁挪步，“我怎么会知道在如今这个科教盛行的时代武力居然也占有一亩三分地呢。”
“那边的世界，怎么样？”话语间，颜漓仍握剑朝图蒙挥去，丝毫没有闲下。
图蒙着力闪避，未料及外公的问话。
“商懿清那家伙，该是又说了我的一堆糗事给你们听吧。”
“什么？”图蒙不明所以。
颜漓见他未注意，便也不再往下解释，“没什么，那老妖精能屹立在仰清台百余年、维护好那片土地上的秩序，着实教人敬佩。不过你该有注意到吧，商懿清的力量，也许远超我们蠲秽卫。”
图蒙被颜漓击退数米远，不甘示弱地打量一番疲惫的老者，算好时机，朝他奔去，“南图的蠲秽卫全是栖物术士吗？”
“不全是，”颜漓辨出图蒙的行迹，微微一笑，向右后方转身一闪，“像我和洛永明这样的，毕竟是少数，还有很多蠲秽卫的成员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分别，在广大人民未意识到桁泽湖鬼族的存在前，他们一直自力更生，肩负着抵抗恶鬼的使命。能拿起刀枪的人上战场，不擅搏斗的人便在后方尽己所能救护伤员、赚取资金。”
图蒙不屑道，“那些妖精也是这样，在人类社会的夹缝中维持微薄的生计，同时在面临人类的掠夺时奋力抵抗……”
“等你登上圣坛，你会发现这世界虽不尽相同，但也延续一致的脉络。为了生活和热爱的事物不懈奋斗。”
“是这么个道理。”图蒙察觉到颜漓对于身后防备的疏忽，迅速移步其身后。
“那么，在成为和外公一样的蠲秽卫之前，阿蒙热爱的事物是什么呢？”
话音刚落，木剑自颜漓后方正中其头顶，老者踉跄几步，顺势半扑于地。
“伙伴，和财富。先找到值得信赖的伙伴、赚到足够的钱，然后扫平灾厄的起点，登上远古圣坛。”
落日的余晖将满山苍翠蒙上一层浅褐的薄纱，园中的古椿树将赠予晚风的陈叶播撒青石之上，他似乎回到了自己初次步入园中的时候，那片魂灵微笑着静候他的到来。
“年轻人，我看见你身后漆黑的烟障，你是有什么烦恼吗？”
青年颜漓瞥了一眼那白色的漂浮物，不发一语地走向庭院的另一个方向。他刚立定，那魂灵出现在他身边。
“……不妨跟我说说吧。”
青年颜漓一把挥散那团烟气，“你走开！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相信的东西了……”
魂灵微微一笑，由椿树的枝干间取出木剑，“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你所留恋的事物，你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便成了你的负担，”他将剑扔给颜漓，“用它结束你的生命，也算了结你的痛苦。”
青年颜漓被激怒，他将剑奋力扔向魂灵，“就这把钝剑能干什么！”
当剑穿过魂灵身体的时候，颜漓听见了物体碎裂的声音，随着一阵风场由椿树之下向四周展开，魂灵痛苦地跌倒在地。颜漓望着那把散发漆黑烟雾的木剑，怔住了。
魂灵抬头，气力微弱地望向他，“这就是仇恨……和失望……的力量，以无形之躯击碎有形之体，然后……空留一副躯壳，让你如行尸走肉般荡行于世，你所见的人间，皆为瘴气。如此一来，你最初的热爱和执着，就此幻灭……”
青年低下头，那一刻，绷紧于他脑海里的稻草终于断裂，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的下坠、下坠——这是他俯视身下时所畏惧的。可是，此时的他坠入了一片温柔的海洋，浮于清露，抚于微风。他开始意识到人间的芳味——久居于暖春、炎夏、清秋后，无法忽视的寒冬。那是人间予墨守雍华者真实世界的刺痛，使人警醒。
“不是这样的，我所热爱的事物还存在着……”
魂灵微笑着由地上爬起来，“那是什么？”
“伙伴，和财富……”青年回忆起创业伙伴的汗水和鼓励。
红霞之下，老者潸然泪流，图蒙不知所措地看着外公，为自己方才未加收敛的一剑自责，“老——老颜，你没事吧？”
颜漓用他粗糙的手挠了挠图蒙的脑袋，“没事，只不过想起了一些往事……”
泪水氤氲间，颜漓仿佛又看见那个白色的魂灵，站在树下等候他的到来。
“颜漓，感谢你带着我的眼睛遍览尘世佳景……”老者回忆起二十年前的盛夏魂灵离去时的景象，那个在他无望之时给予他力量和感知现实的飘渺之物破碎成灰。
“摩拉……瑞德……”颜漓轻声念道。
一行人由庭院的长廊中走来，为首的男孩踮起脚穿过扶手远望树下的他们。
“老颜，起来啦，来人了。”
颜漓望向走廊，对来者肃然起敬，他拍了拍图蒙，对将行至自己面前的人施以低头礼。
图蒙随之低下头去，用余光瞟着来者，男孩肩膀边一个机械球体上下浮动着，不时落在男孩头上。
“堂主大人——”颜漓谦敬道。
“颜先生，您就别这么客套了吧，”男孩踮起脚用手比划着自己与面前两人的身高差，“哈，您这低头和往常没有什么差别呢，无论如何你们都比我高出一大截。嘿嘿，我得快些长高才行哦。”
机械球体将面部转向图蒙，露出顽皮的微笑。
“堂主——”随行者和颜漓低声道。
图蒙诧异地盯着眼前的男孩，他曾经听说过南图堂的构成，为首的堂主是令整个组织俯首称臣的权威人物，他是有期望过见到那位高权重的能力者。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与他幻想的相差甚远。
“啊这……”
颜漓刚想提醒图蒙摆正态度，男孩伸手握住图蒙，使劲晃了晃，“你是图蒙哥吧，我以前常听父亲提起你。我是真羡慕你有一个人穿城卖货的胆量，不像我，连份报纸都卖不好……”男孩有些难过，“下次有机会，带上我吧，我想亲眼见识图蒙哥的威风！”
男孩咧嘴笑着。
图蒙望向外公，对突如其来的场面感到不知所措。
颜漓清了清嗓子，“堂主大人，您此行，有什么要事要告知下属吗？”
男孩听见“大人”二字，有些不乐意，嘟囔道，“颜先生这般谦虚，后辈我可担待不起。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图岠·艾利摩曼兹，是南图堂的第五十九代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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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行者与颜漓面面相觑，考量多时，颜漓示意他们暂时离开。
“自从家父带我遍览四海的南图堂分部，我便知道自己接手南图堂的日子终会到来。”他看向老人，“百年以来，南图以信誉为荣，到我这里，依旧不改。家父在世时一再嘱咐我铭记祖上与妖精签订的契约，他在职期间一直致力于维护好亚辰乃至整个淞轩人类、妖精、鬼族等智慧生物的平等权益，以便于南图在良好的社会环境下通商四方。而他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见证仰清台的竣工。”
男孩与图蒙对视片刻，“相信阿蒙哥也知道，桁泽湖畔的啼鸣塔鬼族政权一直对人类持有敌意，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入人类区域掠食一番。”
“所以才需要蠲秽卫来抵抗恶鬼啊。”图蒙道。
“没错，可战争未必是件好事……”
黄叶纷落，江水浅流，一辆黑色轿车穿过亚辰氤蒙江第一隧道进入橦柏锣街区第七大厦。颜怡于地下停车场徘徊许久，待车门松动，迎上前去。
“洛永明先生。”颜怡拉开车门，“谈得怎么样了？”
老人从车里出来，面作窘状，安排了司机和随行者去前堂等候后，示意她边走边说。
“没谈下来，承办方说要鼓励年轻人创业，所以选了赤燕湖的一家牧场作大会期间的食品供应商。但是留了老张他们作技术顾问，也算有收获吧。”洛永明无奈地笑了几声，“可喜可贺……”
两人走进电梯。
颜怡翻开文件，将图纸递给洛永明，“南图商贸集团建筑一公司的仰清台修复工程已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他们考虑要不要现在开始修复南图堂遗迹的工程——”
“那边应该不用着急啊。”洛永明翻了几页，未见端倪。
“嗯，是这样的。”颜怡解释道，“气象局预测，进了八月以后亚辰市等氤蒙江周边地区可能迎来长时强降水，到时候南图堂遗迹肯定会作为蓄洪区让星夜湖南二渠的水通过漓辰陵公园汇入。到时候松散的遗迹地基可能会近一步塌陷，导致地下空洞持续增加，这对我们后期清查地下工程和改建将带来极大不便。”
“其他人的意见如何？”
“奇马兰多·绎罗梅茨先生和古雷纳斯·洛夫莱特先生支持提前开工，但百谷国窖的董事会希望等您回来再商榷。”
“嗯，我回办公室再考虑。下一项事是——”
“颜漓先生希望您早日将遗迹下的‘那个家伙’移出来……这也是堂主的意思。”
中庭橦柏落处，老人停下步伐，深眸倒影出走廊尽头的湖景。洛永明再次迟疑了。从那时算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之久，自打那男孩来到永明府，他似乎忘记那个蜷缩黑暗之中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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