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在赎罪啊……”

        三

        疏桐画影，绵苇映澜，傍晚时的万千喧声于人定归去一片寂寥。荷塘末处，几点烛灯曳动六合坛的排柳，几对缓步徐行的青年沿着亚辰大学的临湖步道挥洒青春的悸动，遇到成群的相识者围烛夜歌，他们面面相觑片刻，便也识趣地融入其中。

        “……行，安排亚辰大学的学生去百柱林实习，叫洛夫莱特工业的人尽量早些过来。”洛永明挂断电话，随前人走下河堤。

        幼年的轶事大抵是过眼云烟，去了便也忘了。来时图蒙向颜漓询问此行的目的，老者只露出个邪笑，说这事堂主的意思，要洛永明和他带图蒙去见一位图蒙儿时的伙伴。少年久久摸不着头脑。自从三年级时随父母去淞都生活，见到那么多纷繁的人事，六年的时间里除了与亲戚少有接触外，几乎见不到从前的玩伴，如今这样一提起来，他确实无从思寻——话说，我们为什么要从淞都回来呢……

        身后的洛永明推了推图蒙，“小蒙在想什么呐，快走啊。”

        “哦……嗯……”

        一行人走到运河排水渠桥梁下，在一片芦苇的掩映中，队首的颜漓翻开与河滩淤泥融为一体的石板，井下幽深的楼廊于月下展开。

        “克罗伦，来吧。”颜漓示意随行的两个人先下去，待他们确定下井无安全隐患后，他招呼图蒙随洛永明进去。

        随井盖落声一下，图蒙似有恐惧地扫视周围。潮湿腐烂的空气充斥着整个鼻腔，手电光落处尽是湖水渗流的痕迹，石缝的微光下潜生着许多奇形的植物，目光之外的石壁上危影窸窣。队伍于如此阴暗之地缓缓前行。少年曾听外公提起过南图堂之下的巨大防空工程，正是因为它的存在，南图堂的建筑工期才一再延长，而它也成为朗博飒人入侵前，亚尔兰大傲立氲漓洲东方的国防基石。而如今，这座巨大的地下建筑成为了奇兽异虫的聚居之地。

        “楚明哥，是往这边走吗？”深入一阵后，领队的青年向身后者问。

        队伍停下脚步，被称作“楚明”的中年男子倚着手电的灯光详查图纸，接着走到廊道分叉处，用手指刮下头顶的一片蛛丝，细嗅片刻，再向前方通往多个方向的廊道中各走几步。

        “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最右边那个通道。”中年男子将指尖的蛛丝裹进随身的试管，视若珍宝般收进挎包。

        “你不是来过好几次了吗，怎么还不清楚？”洛永明斥责道。

        中年男子欠了欠身，“这不是久了没人进来嘛，这种危险建筑我一个人哪清查得完，能带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颜漓将方才于廊道塌陷处捡起的石块扔掉，打量片刻几人正身处的岔路厅，“东门楚明，你那些个蛛丝根本卖不了几个钱，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放弃主洞的‘厚礼’，你这算盘打得不行啊。”

        “两位老师说得是，下次我一定认真排查……”男子面作窘状。

        “行啦，你也别下次了，”颜漓清点了周围洞口塌落的石块，“这五个通道是最有可能通向主洞的，我们正好五个人，分头找吧。”

        “啥？老颜——”图蒙颤抖道。

        洛永明用力拍了拍图蒙的后背，“嘿，这小子还害怕呢，真跟你外公当年一个模样！”

        “是啊，颜老师，您孙子年纪还小，不能这么冒险吧……”青年道。

        颜漓将随身的布包扔给图蒙，“带着这个，就是普洛贝因特里的怪物来了，你都不用怕。”随即转向周围几人，“我们也快进去吧，夜深了就更不安全了。”

        语毕，几个成年人聚到东门楚明周围，低语几句，各自进入前方的通道中。

        “什么？喂，老颜——老颜——”图蒙还未回过神来，厅里只剩下他一人。

        灯火聚散，滴水空鸣，少年望着眼前漆黑的曲折廊道，迟疑时几只蝙蝠由方才过人的通道中飞出，窥伺于他身后的毒虫猛地扑向他的手电，他吓得幻化成落叶躲避。注视地面的瞬间，石缝间蠕动的白色物体着实使他惊恐一阵。

        图蒙将顾虑抛之脑后，一股脑冲进颜漓安排给他的通道。

        漆黑的廊道中，光点看似迅速地穿行着，而晃动的灯光照下的是持灯者踏入泥沼溅起的污水和石壁上四下爬动的节肢动物。他也如匆忙地冲入通道般，匆忙地撞上折转的石墙与示意深崖的木栏。

        走下一段陡峭的石梯后，周围的廊道稍见空旷，他用手电照了照身后的墙壁，原先时有飞起的蝙蝠与跟随一路的蜘蛛一类的生物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坑洼的墙面上不绝流动的湖水。他于石梯转角处停歇片刻，似乎只是稍有触及那朽木的围栏，栏杆与地面相接处瞬时断裂，木栏坠入楼梯下深达百米的幽谷，而后传来木头撞击断裂的声音和激流裹挟内容物冲刷岩石的巨响。

        图蒙收回视线，才发觉自己脚边的断木周围已落满密密麻麻的昆虫尸体和散发异味的粉末，加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停留片刻便继续往前。

        沿着石梯往下，越深入防空建筑内部，四周的水流声便越小，能查觉的骚动也随之平息。图蒙绕过几处转角后，通道中渐渐出现成簇的幽光。他靠近观察，发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大型真菌，它们腐生于通道的木梁之上，于菌盖斑点中散发微弱的蓝光，空气中浮动着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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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光的孢子。真菌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香味，大概是因为它的存在，石壁上的节肢动物或绕道而行、或失了踪影。

        图蒙叹了口气，“总算是摆脱那些虫子了……”他跟随真菌香味的指引绕过几道岔路，通道空旷起来，头顶随处可见锈蚀的通风管道与照明装置。

        “所以说除了刚进来的地方有些恐怖外，这里面都还好嘛……”图蒙自言自语地向前走着，“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老颜就知道戏弄我，说不定最后这些通道都聚到一处呢，他们又该笑话我了。”想到此处，他便不服输地迈开步子向前跑去。

        “嘿，这一路都挺平坦的嘛，看来我快到汇合点了……”翻过一道半人高的砖墙，墙后一碰即碎的木桌上大概摆放着从前登记访者信息的设备。

        继续深入廊道，腐朽木梁减少了很多，不少发光植物被人为种植在花坛、花盆中，他进入了一个庞大的地下洞穴中，依着晃动的手电光可辨得周围房屋社区的模样。他望着四周石墙上的壁画，忽然脚下一空，身后一阵巨大的力量将他从断崖处拉了回来。

        图蒙跌坐在地上，久久没有缓过神。他用手电照向断崖下的幽深空间，一些白色的虫茧似的房间悬吊在深坑之上，顺着悬吊物向上望去，一张直径数百米的蜘蛛网连接着周围的崖壁和虫茧房间。少年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迟疑片刻，他注意到方才拉扯自己的力量来源——后背手腕般粗细的蛛丝。

        他僵硬地转过身去，黑暗处，几对猩红的眼眸正盯着他，少年咽下口水，怔怔地将手电照向眼睛的方向——顺着布满尽露寒光倒刺的“斜梁”向前望去，一只体长近十米的巨大蜘蛛正饥渴地盯着他，随即大概是由于灯光的扰动，巨蛛朝他扑来。

        图蒙张望着四下可逃走的路线，幻化成桐叶躲入平地的房屋之中，并暗自向巨蛛施展血咒栖物术。

        他倚着墙壁望向巨蛛的方向，庞然大物不见了踪影，他回头的刹那，手臂划过离他仅有几毫米的巨蛛的毒螯，流下殷红的鲜血。那怪物的身躯一半隐藏于砖石地面之下，它身旁坚实的地面如水一半漾开波纹。

        “果然无用，那么——”图蒙急中生智，“或许可以利用这蜘蛛的栖物本能——”

        巨蛛又凑近了几分，“眨着眼”盯着他，随后它分泌出的液体滴在他的手臂上，一种异样的舒适感由伤口传向全身，亟待昏厥之时，图蒙用力将流出的血液甩向巨蛛。

        “血咒·无端恶疾！”

        巨蛛浑身颤抖着，一阵烟尘由它巨大的躯体散开，原先巨蛛盘踞的地方出现一个和图蒙年龄相仿的少年。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少年话音未落，倒在了地上。

        图蒙撤去栖物术，试探着靠近他。少年的嘴角残留少许血迹，皮肤煞白，虚弱地喘气。图蒙想起颜漓扔给他的布包，一路上他触及布包时，总感觉里面是什么柔软的东西，此时打开，一袋鲜红的血液出现在两人面前。图蒙下意识地将血袋递给少年，后者饮尽后，还视若珍宝般挤着四角残留的液体。图蒙将他扶至墙边。

        少年惊慌道，“实——实在抱歉，我——我不是有意划破你的手的。”

        “你？”图蒙无法把面前虚弱的少年与那庞然大物相联系。

        少年低下头去，“嗯，是的……我是来自桁泽湖的……食人鬼……是洛……洛爷爷带我来这里的……”

        图蒙恍然回忆起八年前那个令所有橦柏锣街区的居民为之胆颤的夜晚——桁泽湖食人鬼大举进犯亚辰市东市区。那时幼小的图蒙跟着外公一同抗击从童柏锣街区地铁站里钻出的食人鬼，战况空前激烈。事后清查损毁财物的时候，洛永明从深巷中抱出一个孩子……

        “你是那时候的——”

        “我叫莫戈比克，是桁泽湖最下等的鬼。八年前，母亲大人命令我跟着兄长一同围攻人类，我……我没使用过能力，没碰过人类，不敢像兄长那样——捕食……母亲大人说，我不能完成任务，就把我做成其他鬼的饲料……接口关闭时，我没赶上……”

        蜷缩抽泣的少年给予图蒙似曾相识的感觉，即使尚未完全了解这个食人鬼和洛永明先生的故事，黑暗与火焰的牢笼困住的是相似的命运——而且，他拂过手臂上已愈合的伤口，这个鬼族孩子救了自己。

        “哟，阿蒙比我们早到啊。”街道一角出现其他几人的身影，“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呢。”颜漓道。

        “小蒙没被图殷劫吓到吧？”洛永明走上前打量着少年。

        “图殷劫？”图蒙站起身，没好气地将空布包扔给颜漓。

        “嗯，这是……洛爷爷起的名字。”少年回答。

        “所以你要我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图蒙质问颜漓。

        老人退了几步，嬉笑道，“这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新朋友嘛。”

        “这——我费了那么大劲、冒着生命危险跑进来，你——”

        众人身后的房屋中，走出一个熟悉的面孔，紧随其后的是图蒙从未见过的一男一女。

        “恭喜阿蒙哥通过了录取测试，欢迎加入南图情报局。另外您摆脱困境的旅途，开始了。”图岠头顶的机械球体放出掌声，接着飞向图蒙，热情地绕了几圈。图岠望向他，“今后还请阿蒙哥多多照顾图殷劫哥哥啦。”

        “他——他不会要跟我们——”

        “是的，”图岠示意身后的少女走上前来，“以后图殷劫哥哥就跟阿娜姐和阿蒙哥一起去蒙冕读书了，走进人类社会的食人鬼会不会和妖精们一样，带给这个城市新的惊喜呢，真是期待啊。”

        四

        “各位旅客朋友，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琉璃塔站，请您携带好行李，配合乘务人员进行最后一次人员清查与彻底的清扫工作……”图殷劫痴痴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庞鲁特拉高原的风雪被一望无垠的平原山丘取代，桥梁之下的农田果园里耕耘者正操纵着机械将成筐的收获送入园区末的加工厂房。片刻后，列车减速，窗外呈现一派繁华的都市。

        “唐娜同学是为了寻找悦幸子女士的线索才来璞瑢的吧。”图蒙道。

        “嗯，还有图堂主口中古塔下的神秘植物。”唐娜回答。

        “图岠为什么不亲自来呢？”图蒙顺着图殷劫的目光望向窗外伫立于草原之末的高塔。

        塞戈兰茨叹了口气，合上电脑，“堂主去致格市了，说是要见一位前堂主的朋友。话说议事会的人还真是心大，让一个小孩子到处乱跑。”

        唐娜轻笑，“呵，师傅不也是心大吗，带着三个未成年人说出国就出国了。”

        “那不一样，堂主不是栖——”

        “嘘！”图蒙示意塞戈兰茨住嘴，“听我的几个同学说，最近洛夫莱特先生的基金会和蒙冕的交往挺多啊，是有新的征文活动了吗？”

        “兀鼎的海风、璞瑢的枫林、南冥的天港、巴理奥加德的长谷，在这颗日渐蓬勃的星球上，淞轩以外的世界正迸发我们未知的生机。橦柏锣巷的古街戏台、紫檀峡谷的岩壁人家、耕辞书院的万卷古籍、千年荣阁的大漠风华，我们深处的繁荣国度里，淞轩之内的烟火和榆柳正述说我们未知的传说。”塞戈兰茨道。

        “如今我对淞轩风物的记录已接近尾声，接下来我会走访世界各地，探寻异域的风情。而高塔传说的发源地——璞瑢，是我此行的第一站。”

        鬼族男孩裹紧兜帽，拖着行李走在队伍最后。夕阳下摄影师们正记录着钟楼暮影中新婚者的喜悦，那些他习以为常的白色丝织物被晚霞染成了血的颜色。

        “人类为什么会将食物的颜色涂在身上呢？”图殷劫不明所以地默念，“在食物和领地的争夺结束后，人类已经有了更高的追求，啼鸣塔深陷泥潭，错的人……是谁……”

        “图殷劫，你在说什么呢，跟紧我们，要进地铁站了。”唐娜轻声说着，牵起他的衣角，向图蒙和塞戈兰茨的方向跑去。

        “嗯……”

        初秋的枫叶已转金黄，于此万千秋风中烂漫西都的长夜，列车沿着临时修建的辅路行去城郊，蜿蜒进琉璃塔下的暧暧暮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