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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

    “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

    ——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

    记不清那是人生中第几个阴天,云攒着铅色一点点往下沉。

    像是被拧紧的老旧抹布渗出水滴,啪嗒,啪嗒。

    终在白昼的吝啬之后落雨。

    那是八岁。

    “签证差不多了,澳洲那边的房子明年年初交付。”

    筷尖的菜叶倏地掉落,孩童猛抬起幼嫩的脸望向母亲。

    棕褐色的菜汁在白色的外衣上滚了滚,最终渗入内里,洇成一片难去的污渍。

    “可是妈妈,离开这边,姐姐就找不到我们了。”

    “你姐姐早就把你忘了,你还惦记她干什么?”

    而父亲冷着一张脸——

    “你没有姐姐。”

    那之后父母交谈中规划了多美好的宏图他毫不在意,因为他餐桌礼仪的失误,禁闭室的门再度阖上。尽管年幼,凌清远对自己言行举止所招惹的后果再清楚不过,但那仍然阻止不了他一次次犯错,更阻止不了那一次次犯错之后伴随而来的长夜孑孓。他依旧记得最初那几年在哭嚎中入梦,又反复在梦魇中惊醒的自己。秒针环行,水管呜咽,那些无家可去的野猫用婴啼声将夜晚撕裂。

    直到后来的后来,他可以从容不迫地靠在窗沿,感受雷光电闪里唤醒的生命。

    他是凌清远。

    外人口中备受关爱的凌家接班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骗局。

    如果父母的爱就是一间禁闭室,那他的人生确实无处可逃。

    年幼的孩子哭肿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拿出卡通封皮的笔记。

    “xx年x月x日衣fuzang了2天”

    八岁是个连为自己做主都做不到的年纪,在一次次与人求助却被摸头当做笑谈之后,他发现血缘这件事,真的毫无道理可言。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那时的大人们理解不了,他也一样。但他决心要让人知道,他发誓总有一天要让所有人知道,知道他们做了什么,知道他们没做什么。

    笔记本里一天又一天的时间线,组成了他的童年。

    但他还是在封面上,留下了希冀的一角。

    ——XX年12月8日等姐姐回来172天

    他不是孤身一个人,他固执地想,他还有姐姐。

    只有姐姐能懂他。

    姐姐能离开这里,也一定能带他离开这里。

    从那时起,与自己似曾相识的面容甚至不再是一个具体的意象,而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潜逃与新生的向往,一个通往终点的标的。

    那是十一岁。

    暑假随父母回国的他就像是被束缚的傀儡,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重复阅读一本又一本父母要求的原文书。

    对过的会议室爆发出争执声,他抬头看,一个青年站在散落的纸页中间,被父亲劈头盖脸地斥责。

    那人低着头,面无表情的脸颊隐隐抽搐。

    眼中却透着再无期待的绝望。

    年幼的凌清远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记得这个人,名校毕业,能力出众,就是家里有一个负债累累的赌鬼父亲和一个体弱的结巴妹妹,那像是一座大山,沉甸甸压在他的背脊上,而他还是挺起了脊梁。

    直到这天,那座山还是垮塌下来,他终于放弃了。

    年幼的凌清远远远望着他抱着公文包站在公司门口,看他掩面无声痛泣,看他心中大厦颓倾,看着来来往往的行路人与他擦身而过,没有人会在意他人生到了哪一处绝境。

    “盛叔。”

    那年的盛佑回过头,看到的是一个安静的,温良的,救世主。

    那年的凌清远其实还没想好。

    但他想做的,大概是织开一张,属于自己的网。

    凌清远从不缺乏物质上的东西,疼爱自己的奶奶和叔伯姑姨逢年过节也不吝于往他身上投资,而他更不虚与委蛇,总是施施然大方收下。大概是太过乖巧听话,又在金钱上表现出了足够的自控力,一来二去之下,凌家父母很放心地让他自己保管自己的资金,放心到了最后连他拥有的金额也成了未知数。

    而这笔大几万的未知数注入,成了盘活盛佑的最后一簇薪火。

    与此同时,他又凭依着自己在祖母面前受到的宠爱,将盛佑重新推向了长凌国际——凌氏的总公司。

    十一岁的孩子自然不会有利用人际关系布局的念头,只知道在他以孩童的身份获知的长凌人风评里,认可盛佑的人不在少数。若不是职场之上有心人的刻意诬害,若不是那一次资金链危机向凌邈的错误求援,盛佑也许会成为凌邈得力的左膀右臂。

    但凌邈太过自我的疑心病,让盛佑从此走向了人生的另一条路。

    那是十叁岁。

    随父母回国的凌清远,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七年的时光让她和他之间变得陌生,但再见之时,男孩依然能在树影斑驳间找到那一抹年少时熟悉的轮廓,血脉维系的情感随时间的长河撒欢奔涌,流过万水千山,百花缭乱,最终仍旧不可逃离地皈依,触动了那张网上静止的丝线。

    他依稀记得那一天自己敲开老旧居民房的门,应门的男人皱着眉打量了他许久,而他也犟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直到男人哂笑一声问,来找你姐姐的?

    其实他不想承认,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解释他出现在此的原因,所以保持沉默成了他的回答。

    “她今天去舞蹈室了喔。”男人把他请进屋子,像是对待小孩一样拿出了糖果招待他,而他只是四下张望,拒绝了男人的好意。

    那时的男人盯着手中的糖果,苦笑自嘲:“也是,你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怎么会稀罕这种小丫头喜欢的东西。”

    他伸出掌心向上,问男人要了一颗糖果——只因为那是“小丫头”喜欢的东西。

    后来他叁不五时去那间老房子,听凌耿叨叨她的轶事。

    后来他也注册了微博,只为偶尔扫几眼她练舞的“丑态”。

    后来他学会了难过的时候,就到老房子外远远瞻望她获得自由的快乐。

    也是那个后来。

    他知道她不会再想回来了。

    “很快就回来”。

    并不快。

    也不会回来。

    嫉妒,贪婪。

    都是原罪,都是无妄念想。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在决定再也不来老房子的那天,他捡到了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那双眼睛湿漉漉地乞求他带它回家,总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是他头一次感到被需要,也是头一次除了优秀之外被有所期待。

    所以他犯了个错——留下了它。

    家里并没有一只狗的栖身之地,他在家附近为它搭了个窝。

    如果不是那一场台风,他一定不会冒险把土豆带回家,更不会让它被父母发现。

    如果不是多年来积累的怨忿被父亲激发,他一定不会当面反抗,更不会让它为了保护自己被扔进窖井。

    可惜假设是弱者的借口,现实没有如果。

    会好好读书的。

    说什么我都听的。

    我什么都不要,就把它留给我好不好?

    听我说。

    求求你们听我说。

    为什么,你们谁都不愿意听我说话呢?

    我也是。

    也是。

    ……人啊。

    原来这样的他,谁都保护不了。

    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一张纸页上,为它画上一个十字架。

    生命渺小而又卑微,如它,如他。

    那还是十叁岁。

    离家出走的男孩走在茫茫街头,左边是夕阳下的阡江,右边是林立的商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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