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贝当路，粉都时装店门外，停下一辆黄包车，汤妙墨鼻子发皱，上海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独特的味道，热而浊，扑面令她感到生疏。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春日之光如赤金碎屑般洒落，直落入人的命运里去，而被赐福的人们却都浑然不觉。

    她是前几日在地产大王的宴席上听来的这家店，一众名流的太太们互相掣起对方的华丽衣角，私语起巧手的范裁缝，那表情之幽微，不可名状，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进门，夹道两旁矗立一对裸身的假人模特，汤妙墨目光一移，一个修长的男人正围困在一堵璀璨的女人墙里——范鸿材正和几位老主顾相谈甚欢，他弓着腰背，脖子上垂挂着皮尺，脸上保持着周到的职业笑容，而学徒们则手脚奔忙，柜台和镜子前，都挤满了人，满屋子密集的上海话叽里呱啦地喧闹着，空气中弥漫着股窒闷的胭脂味儿。

    “哎哟！廖太太！怎么来这里见了！真是巧！”忽从试衣间里走出一个体态丰艳的高个女人，正是地产大亨姚国庚的太太徐莉莉，她穿一袭玫瑰色旗袍，胸前的双排口子硕大浑圆，颗颗昂扬夺目，是扎实的红玛瑙。

    徐莉莉快步迎上去，与汤妙墨执手相看——她们是在前几日的宴会上认识的，她特意说国语，知道她刚从南京来，听不大懂上海话。

    “徐太太！我和先生离开南京太急，细软草草收了，春装竟然没带几件。”汤妙墨展颜而笑，尖声惊呼道，“你来做衣服呀！真是漂亮！”

    “出嫁的时候做的旗袍，都肥了，让范师傅给我改改！”徐莉莉的目光扫向范鸿材。

    “别人都是发福，你怎么倒是越来越苗条了！快说！有什么秘诀！”汤妙墨亲昵地抚摸着徐夫人的袖口，目闪星光。

    范鸿材闻声回首，忙唤来自己的徒弟：“小燕芬！来客人了，不知道招呼？忙昏头了你？”

    小燕芬入行三年，店里的杂活全权包揽，格外勤勉，此时见师父发愠，连连欠身去招呼：“师父别急！”

    “那个就是范先生？”汤妙墨眼神却看向范鸿材，堪堪识出了他的身份，只是未免，年轻了一点，她想象中的他，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

    徐夫人幽幽一笑：“怎么样，想不到吧？妨，反正我们都不把他当男人看的。”

    范鸿材这才从簇拥中抽出身来，朝这位生脸的来客走去，他有一米八多的个头，一袭青灰的长衫上沾满了碎毛和布屑：“对不起，这位女士，我的小徒弟打小没出过上海，不会讲国语！”

    汤妙墨先注意的是他的一双手——这裁缝有一双漂亮的手，令女人艳羡的手，是男人中罕有的细手，匀净白皙，指骨分明，手背有层层青筋，左手名指处，套着一枚古朴黯淡的婚戒，腕处则戴一枚海鸥牌手表，金属犹亮，可牛皮带已经剥落。

    范鸿材近视，从口袋里掏出玳瑁框眼镜，这才清晰地看清了她的外貌，他是个做衣裳的，喜欢从脚底起看人，女人腿上套玻璃丝袜，有一双漂亮的脚踝，细瘦伶仃，踝骨浑圆小巧。

    他看女人的身体，全然没有色情的眼光，这是处于职业自觉的打量，只消这么一扫，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打版，呆会儿可以滔滔不绝地吹嘘，将滞销的布料向她推销出去。

    “范先生吗？久仰，听朋友介绍来的，粉都果然气派，这么热闹的生意，都说忙碌催人老，”汤妙墨瞥了一眼徐太太，向范鸿材伸出手，皓腕素镯，名指一颗硕大的粉色火油钻，“可范先生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啊！”

    徐太太大笑：“谁说不是呢！你知道吗？范师傅今年才三十出头！人家十几岁就出师了，要不说，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呢！”

    汤妙墨追着她笑：“我刚才进来还寻呢，这满屋子年轻面孔，哪位也不像范巧手啊！”

    范鸿材听她娇憨开腔，蜜嗓是半溶的糖塔，迤逦了老长的痕迹，淋洒在耳边和心尖，显示出上流特有的圆滑健谈：“哪里哪里！我都快四十了！”

    “怎么称呼？”他恭谨欠身，双手迎上去，这才清晰直视她的面目——左半张脸罩着黑色网格薄纱，却难掩底下一双冷眸，他一阵恍惚，匆匆松开了手。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烟水朦胧的觉是因为她刚刚哭过，而那寡妇般的面纱，其实是为了遮住额角的淤青。

    “叫我廖太太！”她微微一颔首，两颊生红辉，露出一口白牙，生动鲜艳，活像月份牌画代言美白牙膏广告的俏女郎。

    范鸿材一边出神，一边仔细回想，上海本地的阔太他基本都熟悉，大概还没有这样一号人物：“怠慢了，廖太太，请不要介意，喜欢洋装还是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