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作者:
    指针擦过泛白天际,天色阴沉沉,窗台雨声磅礴沙沙。

    陪护间里,架着一张小床,薄被起伏了一小条。清瘦的肩在被子里微微地颤抖,少女在梦中咬着唇,压抑着抽噎,泪水在山根侧蓄起明湖一汪。

    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冷汗沾湿绒绒细发。

    门外落下来一群人,都是脚步轻的练家。为首的人坐在轮椅上,听身后人汇报。

    “何敬国三点二十分出来的,何小姐听完医生讲述后,哭了一个多钟,守在ICU门口不肯走。何敬国进ICU后一小时体征突然不稳,心跳慢,瞳孔散,后面又救过来一回。得您吩咐,没敢惊动何小姐。护士站那边机灵,找来间房扶何小姐去休息。四点多刚歇下,五点我们叫护士去探看一眼,才发现······”

    “这对父女,连心呢······”

    轮椅上的男人身形修长,面容些微苍白,薄唇紧抿,面上淡的看不出表情的。

    他扶着轮椅起身。

    “城哥,医生说您不能······”

    “其余人门口守,你去叫两个儿科医生来。九点过后,主治何敬国的那几个,叫去我病房里。”男人迈动长腿,走进房间,步伐稳而慢。

    他俯身,大手探向床上少女的额,眉峰微蹙,有些烫。

    将垂落的发丝撩到她耳后,细滑黑缎落在颈上,极致白,极致黑,落间露出烧得酡红的美人面。

    他的小姑娘被魇住了,低低啜泣着,身子打着小小寒颤,梦见了什么?是被那颗子弹吓住了?还是见了何敬国的样子?亦或是接受不了她爹地变得不生不死的事实?

    人簌簌地,抖着,可怜极了。

    阿雅只觉身体里有火在烧,又像泡在冰水里,热极,却又彻骨的冷,脑子里乱成浆糊。

    一下是爹地被推出来时的样子,肩胛处和腿上都缠着纱布,可缠最厚的,是爹地的头。她看不清爹地脸色,只看见唇很白,没有血色。

    医生叔叔的嘴张张合合,说的话阿雅害怕极了。

    什么叫‘可能长久昏迷’?不是手术成功了吗?爹地眼睛为什么不睁开?快睁开看看她呀,她是爹地的宝贝阿雅啊······

    一下又是小时候生病时爹地照顾她的样子,爹地抱住她,好温柔,抚着她额发,叫她阿妹,给她喂粥油,一勺一勺······

    在现实和虚幻,冰冷和暖热里上下挣扎,她好难受......

    突然身子一轻。

    那手带着令人安心的馥郁气息,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发,是爹地吗?

    阿雅意识的,攀住浮木一般,攀住那只温暖干燥的手。

    她感觉得到躯干靠来的暖热,身体战栗渐息了。

    那只宽大的手被她捉住不放,垫在她脸下,贪眷地,轻轻蹭着,蹭落了一掌濡湿泪痕。她耳侧是强有力的心脏搏动声,终于在梦里得到一丝安心,小猫儿一样发出轻细呢喃,一声一声地叫。

    “爹地,爹地,爹地······”

    “爹地在这。”

    爹地应了。

    她神魂落位。

    阿雅呼吸平稳了,不再梦见白惨惨的爹地,也不再抽噎呢喃,嘴边牵起一丝笑,跌入好梦里。

    双目紧闭,黑睫水洗过般,叫人生怜。

    休息间静寂声了。

    护士在旁听着哄孩子似的温柔声,战战兢兢抽出温度计,把倒好的退烧糖浆递给那将少女圈在怀里的男人。

    从没听说过席先生有私生女啊······这看着也不像的样子。

    下一秒,护士看傻了。床上男人接过药液,张嘴吞一口,长指握住那方小小的下巴,微微用力撬开了缺水干涩的小嘴,吻着,渡喂了过去。

    专为儿童开发的退烧药液,甜丝丝的,草莓味。

    阿雅乖巧极了,将喂到嘴里的药液一点一点吞下去。

    好安心,像回到了以前。

    她生了病,爹地圈她在怀里,摸着她的头,说阿妹最乖了,快点好起来,承诺周末要带她去宝马山拓展,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维港······

    她要好起来,快点好起来······

    席城拥着她,小小一只,以绝对依恋的姿态在缩他怀里,安安静静的。

    一颗心,三十年来填得前所未有的满。

    那只垫在颊畔的手微动,长指拂过她唇角,唇瓣这会儿有血色了,不知是吻的,还是粉色药液的残留。

    柔柔的,香香的。

    微蓝的曦光被白色纱帘削得温柔,映照进他眼底的光华,棕色长睫根根分明,浅色的瞳泛开波光漾漾,流连在怀中少女的唇侧,逐渐变得幽邃起来。

    几时能在她醒时吻下?一次两次,偷香窃玉的,和登徒子简直没区别了。

    ......**......

    阿雅自陪护间床上醒来,还有些反应不及。周遭雪洞般,旷一人,空气满是淡淡消毒水味,冷冷沁沁。

    坐了一阵缓过来,这是在医院,不是在她家的小床上。

    爹地的温暖触感仿佛场梦。

    马上有护士推门进来,温温柔柔叫何小姐,探了她额头,没再烧,悄悄舒了口气。

    凌晨时何小姐烧得难受不肯躺正,席先生抱着,握了三小时冰袋没合眼呢。

    阿雅精神不济,可心里急,想去看爹地情况,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护士想起那位的嘱咐,忙拦住她,拎过床头一个精致保温盅,“何小姐先别忙,您快一天没进食了。早晨高烧到四十度,这是海参粥,您吃了补个元气,才好去探视。”

    阿雅动了这一下,小脑袋突突地疼,没任性,坐了回去。朝护士姐姐道谢,接过勺子,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温软香粥熨帖入腹,整个人终于有了力气,锈滞脑筋开始转动。

    爹地脑部受伤,黄金苏醒期72小时,若是不醒,就会面临着可能长期昏迷的境地。

    这是事实。阿雅哭了一夜,再不想接受,如今也得做好最坏打算。

    有很多事,有很多疑点。

    她心思不差,往常警员受伤都会在圣玛丽医院就医,而这次爹地被那个人嘱咐带随席氏私人医院,摆明······爹地出事的时候,他在现场!

    甚至可能同爹地交火并致爹地重伤的那个人,也是他。

    爹地先前同他关系那么紧张了,生死交搏后,他为什么还愿意救爹地?

    给她看的那颗子弹有什么疑点吗?

    阿雅感激他倾全力救治爹地,可是,阿雅知道,他不是慈善家,这样做的背后究竟是什么目的······?

    打开小包拿出手机,昨晚一阵兵荒马乱,十六小时过去,除却清梦发短信说帮她请了假,没有其他人消息。

    好奇怪,张阿姨呢?突然出这么大事,为什么爹地的同事们没有一个联系她?

    盘想着,阿雅很快吃光了粥,护士姐姐再探了一下她体温,嘱咐了两句注意事项,收起保温盅离开。

    ......**......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阿雅赶上最后一点探视时间。

    央求着,得以换上菌服进去,很短,只能探视十分钟。

    走到何敬国床边,阿雅认真看着爹地。

    也许是镇痛开得足够,爹地昏迷着,胸前贴满了监测片,头上还插着引流管,但纱布下的面孔很安详。

    自从爹地进了O记,阿雅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神色轻松的爹地了。

    可这样子的安详轻松,阿雅不要。她要爹地清醒着,笑着叫她名字,而不是知觉躺在这里。

    会不会太贪心?

    总归爹地还活着,阿雅想,再没有比这值得庆幸的事了。

    只要人活着,就有几分希望,爹地还在,她就是有家的孩子。

    妈咪走了后,爹地就是阿雅的全部了。

    每每她从妈咪被仇杀的那幕噩梦里挣醒,爹地总会抱着她,听她颤着哭要妈咪,大男人一个也泪落纵横。

    夜很长,房间很小,爹地就在她床侧,认认真真,反复同她保证——

    “阿妹不怕,爹地属猫的,命有九条,每一条都陪着阿妹,好不好?爹地要看我的阿妹长大成人,学习工作,嫁人生子。爹地保证不会死,不会像妈咪一样舍下阿妹的。爹地舍不得啊,舍不得阿妹······”

    阿雅已经哭干泪了,眼睛涩涩的,再哭不出。

    哭不出,那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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